时间:2020/11/2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佚名 点击: 61 次

张行健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、临汾市作协主席,小说散文作品万字,作品曾被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《作品与争鸣》《散文选刊》《读者》《中国文学》(英文、法文)转载翻译,曾获人民文学奖、赵树理文学奖,山西文学奖等。

七三年腊月

的一头肥猪

1

一声闷炮,把东山村炸进了腊月。

冷嗖嗖的西北风,将闷炮声兜着,抛遍了村子角落。社员们都知道,这是村子南边深幽的涧南沟里传来的。

涧南沟正筑一条土坝,把东西走向的深沟,活生生堵住一段。这叫拦沟筑坝。

往常,大雨的日子,洪水如一条狂龙,在涧沟里咆哮,卷泥带沙,自东山南侧呼啸而下,去浇灌西边地势低凹的村落里,大片大片的庄禾……

涧沟土坝一筑,水便被截了,被拦了。在沟面开阔的湾子里,一夏一秋里,有望汪泊成一泓壮观的水库。

涧南沟的地段,在村子最南端,归属于第三生产小队所有,取土筑坝的工程,自然由第三队完成。

陈敦厚浑身是土,从一处掩体的小土窑里走出来,走往刚刚炸过的土崖边。

见老队长最早出来,躲炮的社员们也三三俩俩地,从巨石背后,从废弃的破窑里,从能避开飞沙流石的背弯里,虫子般蠕动出来,走往刚刚爆过的土方处。

好炮咧!

远远的,就有人生发出赞叹:大家听出是会计员陈杰娃的口音;

轰下好多的土石哩!

副队长刘天聪土灰土灰的脸子上,挂了一些惊叹,也挂了一些奉承;

响炮一股烟,闷炮一大片么!

说话者是老贫协,一张苍老寡瘦的瓦刀脸,沾着一片清水鼻涕,那声音也亦凉亦粘的。

方才的闷炮是老队长陈敦厚放的,在土崖坚硬的表层打眼儿,装炸药、置雷管、按稔子、杵土眼,最后再点燃二尺长的火索……干活的人们,皆停下手里的活计,躲在安全处,静静地听,静静地等,静静地盼。很快,便有轰炸声爆起。声音亮了,便是响炮,炸着人的耳朵,夹裹着一股浓烟,飞向空里……炮虽响,却炸不下土石;闷炮沉沉地,从土崖深处震出,也震着人的心,像一个壮汉,沉闷地一哼,哼过,震过,土崖处便有了大堆的土石……

这是七三年腊月的第一天,也是第一天的第一炮,这第一炮由队长陈敦厚来放,便别有新意。

身材敦实,性情木讷的陈敦厚,却是个粗中有细的角色。

土崖原本坚硬,数九寒天一上冻,便硬如青石。开崖动土,没有炸药雷管,单靠钢钎铁锤,砸不破那层冻土。这一轰一炸,松动了土崖,也炸落下一大堆土石。

少说也有十方多!陈杰娃扫一眼崖下土堆,有了一个粗略计算。作为小队会计,职务和职业的本能,使他遇事都善于估算。

副队长刘天聪眨巴几下小眼睛,土灰脸子上爬了几条中年人的纹路。细长的胳膊朝大伙挥了挥,朗声说道:大伙儿开干吧,厚头儿给咱炸下土石了,方才的躲炮就顶替了今儿的歇歇儿,哎,该装车的装车,该拉车的拉车,动弹吧!

社员们在刘天聪的鼓动声中,早已掂起钢锨,拉起车把,走向壮观的土石堆……

此时涧南沟里又有冷风刮来,顺了幽深沟道,啸啸地如刀似箭,切割着,刺穿着三社员们的脸。

沟畔插着的几面红旗也借了风势使劲儿兜着、甩着,呼呼发声。旗面上的几个字,也活跃地跳动,跳出好大威风——战天斗地:苦干一冬;艰苦奋斗;拦沟筑坝。几面旗子,红底黄字,与沟对面土崖上的白字标语遥相呼应,标语写道:变冬闲为冬忙,其乐无穷:涧南沟筑大坝,人定胜天。

这一切收进陈敦厚的风泪眼时,眼角的两汪酸泪儿,便映着红红黄黄的色彩。他用袖子揩一把,再揩一把,眼前的一切,模糊一会儿,清晰一会儿。

清晰时,陈敦厚自上而下,看着整个一条涧南沟。往年,就是一条荒沟,野狼狐狸,时常出没,荒草杂树,布满沟涧。夏日的一场暴雨过后,陈敦厚从东山沿了沟畔回村,见沟底洪水已经泻过,低凹的石盆土坑里,还残存着浑浊的黄水。接近葫芦湾时,见沟底积聚了一大片洪水,柴柴草草,漂浮其上,状如旧时东山村的泊池。那会儿,西天的老太阳,正疲惫地坐在山顶,桔红色的光亮,泼洒在水面上,水面上便汪泊着一枚老太阳,把陈敦厚的风泪眼,晃得生疼生疼。

陈敦厚便停了脚步,蹲于沟沿细瞅。葫芦湾是涧南沟一段儿。深长的土石沟,从东山南侧形成落差,千百年大雨洪流,小雨细流,把一条落差硬硬地冲拉成一道深沟。涧沟弯弯曲曲、七扭八拐,拐出许多形状,村人把不同形状的湾儿们,意象地命名为水钩

湾、水瓢湾、镰刀湾、烟锅湾、勺子湾,当然还有眼前的葫芦湾。

从高处看,这一长段涧沟的模样,神似葫芦,前头小葫芦,后面大葫芦,葫芦头和中间的连接处,正是涧沟最狭窄的瓶颈……中间的瓶颈,舒缓了水流的冲击力,而头儿最狭窄的瓶颈,正是筑坝拦水的最好地段。

筑坝拦水,浇灌土地……

那时候,陈敦厚脑袋里灵光一闪,亮亮地映射在涧沟下的水泊里,激溅起一个让他浑身颤抖的设想,是他五十七年的日月里最大胆的想法咧!

人一辈子,总得干一桩子事体,让人能记住他,何况,他还是个生产队长,是一百八十口人的头头哩!社员当面背后,都喊他厚头儿,厚头儿,他得给大伙儿厚个榜样,头儿个标兵哩!

陈敦厚深深地呼了口气,是猎猎劲飘的红旗,拽回他的思路。

今儿自个儿打眼装药塞雷管点燃导火绳的这一炮,是吉祥的闷炮,是意义深刻的一炮,它可是标明着大坝工程顺利的一炮哩!陈敦厚深信这个。

看着社员们各就各位,干起各自活计,他又想起前几日的承诺,那可是一个让全队社员高兴和激动的承诺。便转过身来,一张敦实的脸子,对了副队长刘天聪,一对酸眼窝,却瞅着会计陈杰娃,他说道,你俩照护着工地,我回村里,到猪场遛一圈儿。

2

这会儿,猪场里面静悄悄。

猪场在打谷场北端。其实是占了打谷场的向阳土坡,用矮矮的土墙,筑一个长方形土圈,土圈靠墙又搭了遮风避雨的简陋窝棚,这就成了猪们的家。

猪们此时在墙根下躺了,横七竖八的,晒着阳阳,对陈敦厚的到来,无动于衷。

靠着墙根晒太阳,给个县长也不当。

陈敦厚知晓猪们的心思,笑一笑,敛了嗓子轻骂,挨砍刀的畜生,牛逼哄哄地,以为自个真当了县长,你厚头爷爷当个小队队长,都识敬哩,都觉得祖坟冒青烟哩,都得烧高香哩!就这个小队长,还遭多少人的眼红,还明争哩暗抢哩,还在背后跑门走关系哩,还私下里给老子使绊子咧……嗯嗯嗯,

你们这些畜牲倒好,晒阳阳,养肥膘,吃闲饭不操闲心,猪日的呢……

对小队队长的唠叨,猪们充耳不闻,只是短小的尾巴轻扫两下,哼哼一声,接着晒阳,偶尔睁一只三角形猪眼睛。

猪场十头猪,听起来不少,结伙成群了。细一瞅,松松散散又没几头。一头资深老母猪,正奶着六只猪崽,两只半大的猪娃,算是少年猪儿正发育,少不更事的样子,这就九头了,就只有那头喂养了近一年的花子猪,膘肥体壮,毛儿顺溜,白白的猪肚猪背上,点缀一簇又一簇黑毛儿,社员叫它花子猪。

花子猪食量很大,又多吃少动,无忧无虑的憨样,膘儿就一圈儿一圈儿地肥起。

陈敦厚就想摸那一身的肥膘,他挟带酸泪的眼窝,沾在花子身上,粘稠粘稠的,咋都拔不开,索性轻了手脚,跳进猪圈里。

几只闲散的猪崽见来了生人,惊一下,哼叫着,躲到老母猪肚子边上,各自叨了奶头吮吸,半大猪们也警惕地瞪了猪眼,看他这个不速之客。只有肥胖的花子猪不哼不叫,依旧懒卧。陈敦厚探手过去,捏一把它的肥屁股,感觉瓷实丰厚,满手是肉,心里暗喜,狗日的,一骨碌肥膘,你才应该叫个陈敦厚呢!正寻思间,看到圈里的猪们都在抖动猪毛,作着起身的准备,懒散的花子猪仿佛预知了什么风声,倏然一下蹬开四蹄,哼哼着叫了三声。

陈敦厚吃惊一下,正当迷惑时,便听到不远处的一串咳嗽,且由远而近,原来,是饲猪员吴老闷挑着一担猪食过来了。

陈敦厚更惊讶了,都说蠢猪蠢猪,咋狗日的这么灵性了?远远的是听到了吴老闷的咳,还是闻到了猪食的味道了,狗日的成精咧!

猪圈里猛地站起一人,把吴老闷也惊一下,见是厚头儿,便咧嘴一笑,知道厚头是操心着花子猪呢,咳着道,狗的,这几天,食量又大了许多。

说话间,大大小小,肥肥瘦瘦的猪们,全围拢在木槽边,急切哼着,叫着,刨着前蹄。

吴老闷把满荡荡一桶猪食倒进槽子里,一大团儿热气便蒸腾开来,热气里弥漫着豆腐渣的气味,红薯蔓子的气味,玉茭杆子的气味,还有白豆蔓子绿豆蔓子的混合气息……吴老闷一整天说不了三句话,心却细,天生是伺候畜牲的人。前些年喂骡子、喂牛驴,是个饲养员,近年来又开始喂猪。在这人都缺吃少喝的年月,他把猪儿喂得上心,用他的话说,粗食细喂。堆满谷场的各样庄禾杆子叶子蔓子们,他用粉碎机一粉碎,就

成了猪们上好的面粉咧,他把它们搅拌在一起,熬着、煮着,煮熟后再在锅里放少许麻籽油,粗糙的猪食便有了别样的味道。还有,吴老闷把生产队里脱了粒儿的小米壳子装在一个大瓮里,放上水,放上一些花籽的豆饼,封了盖子让它们发酵,一月后启开盖子,呀!一股酸甜辣香的味道。猪食熬好后,给里面舀上两瓢,猪儿们便吃得欢实,吃得顾脑袋不顾屁股的贪样儿……

半拉个月,估摸着还能长下十斤二十斤的,这狗儿的,近来越发能吃咧。

瞅着埋头贪吃的花子猪,吴老闷说着把一杆旱烟袋递给陈敦厚。

陈敦厚推过他伸来的烟杆子,自耳根捏出一根纸烟,燃着,顾自抽了,立时,三股烟雾融进猪食的气息里了。

估摸着,也到腊月根子咧,就让狗日的再吃些时日吧。

陈敦厚的话语淡淡的,平淡里却揉进了喜气。笨拙的吴老闷能听出,厚头对花子猪的肥膘,是非常满意的。

生产队的猪场,就能喂养十头猪左右,少了,不值当,多了,养不起,是指人力物力而言的。

养猪场卖出的猪,是给贫穷的三小队增加收入的,社员一个全劳动力,一个劳动日十分工,十分工两毛儿,年底也难以兑现。一年里卖个三四头猪,日子能勉强过下去。

猪圈里的粪土,不弱于生产队里的骡子圈的,两个月出一回圈,山堆一样的粪土,给薄瘠的山地,也算一些滋养。

除了喂猪,出圈、排粪、上圈、垫土,这些活计,都是吴老闷一人做,特别是对猪们的悉心饲养,和骨子里对它们的喜爱,让社员们打心眼里服贴。经厚头同意,一天给他记十分工,那可是一个圆丰小伙全劳力工分,他一个六十多的半截子老汉,也屁颠颠心里乐。一桩桩饲猪的活路,做得更细致周到。

陈敦厚半拉屁股,斜蹭矮墙上,一直眊着猪娃儿们吃食儿,大小猪嘴啪——啪——拍着,把寒冬拍得好生动,把他的心也拍得暖了。

3

早在秋里,禾叶儿泛黄的午后。

陈敦厚披件夹衣,走出柴门。他计划到队里的红薯地里,那里社员们正热热闹闹出红薯。

路过猪场门口,吴老闷却呆呆地立在那儿,如一株干枯的树,死死等他。

吴老闷的两只眼窝,如同这季节树上的

枣儿,红得滴泪了。

咋哩?陈敦厚刚开口一问,倏忽便明白

了。

往年,每到猪儿们喂肥,到了出槽出卖时,吴老闷就这副德性,就心疼得暗里落泪,如同死了老爹,或卖他的老婆,两只眼,便红肿如枣儿。

花子猪,该出槽咧。

吴老闷嘟喏一句,一颗干瘪的脑袋,带了一张腊黄扁平的脸,扭转到一侧。

哦——多少斤哩?陈敦厚问;少说在一百八……估摸着,一百九咧。吴老闷的脸子扭曲成一颗干核桃。

走,圈里眊眊去。

陈敦厚拐进猪场,对难过中的吴老闷,他懒得搭理。他知道这老汉,年年卖猪是这球势,心疼归心疼,心疼还能不卖了,真是!

因不是饭时,猪儿们对吴老闷的到来,并不敏感,懒懒地看他两眼,又去拱泥拱土了,只有身躯肥大的花子猪,眼巴巴眊着吴老闷,殷勤地哼着。

陈敦厚便惊一下,惊二下,没想到,一个多月没来猪场,这花子猪,就噌噌地个儿窜咧,身段扯长咧,肉膘子也厚了,肥了。

一缕喜气,秋风一样,掠过厚头辽阔的

脸。

吴老闷就掂了他的长杆旱烟袋,依了围墙,将烟杆头上的铜锅子,一下一下,叩击花子猪的腰身,发出扑——扑声响,花子猪被敲打得痛快,哼哼着,感觉到了通体舒服,索性将肥大屁股挪移过来,让吴老闷全程敲打。

瞅一眼依墙的养猪人,眊一眼墙根的被养猪,陈敦厚的心,缩一下,紧一下,他清清嗓子说,——

花子猪,咱不卖咧!

不卖哩!、

吴老闷停了敲打,揉一下耳朵,复问——

咋就,不卖哩?

老闷哥,你就喂养着吧!语气铁铁的;

那,那咋……吴老闷不解;

喂到腊月里,咱队有用哩!、

陈敦厚言罢,拍拍屁股,去往红薯地。

吴老闷愣怔了许久,这回是实实地成了一棵杜梨树,杵在猪圈边。

咋能不怔哩,咋能不愣哩,这年月,人人吃糠咽菜,个个面黄如腊,家户人家喂养一头猪吧,累死累活,长到个百八十斤,早早出槽咧!生产队里吧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红薯地里,还有球球蛋蛋的剩余,还留有一捆又一捆的蔓子,拉到谷场里,就是猪们的食料;掰了玉茭地里,还有发育不好的玉茭穗子,运到谷场里,生生熟熟都是猪的口粮……大小十头猪,稠稠稀稀汤汤水水,软的硬的,黄的绿的,拾到篮里就是菜,煮到锅里都是食儿……好不容易长大了,长肥了,长成花子猪一百八九了,咋就不出槽?不卖

给公社食品站了?!

一队之长的心思,远不是喂猪人能明白的。

修筑涧南土坝的想法,自大夏日那天在心里滋生,便日复一日膨胀,如同栽在坡地的红薯秧儿,在地下结了小果,小果渐大,渐大,硕大起来,便顶裂了地皮。

收红薯的前两天,陈敦厚召开队委会,要队委干部们,好好讨论讨论,冬闲变冬忙,涧沟筑大坝的事体。

一盏旧马灯,点燃一个秋忙的夜,昏黄灯影里,点缀几张泛黄的脸。

当陈敦厚换了一种方式,讲了涧南深沟筑大坝的设想后,他猛烈地咳了几咳,是烟味儿呛的,还是故意咳的!反正劲头十足,底气饱满,似乎借了嘹亮几咳,表明他的信

心和决心。

大伙儿自是一阵沉默……

之前,陈敦厚曾分别邀了会计员陈杰娃,老贫协和团支书,先后去了涧南沟畔,涧南沟底,崖上崖下,大湾小湾,察看地形,估算土方……这让他心里有底,走一回民主路

线;他还邀了队里几位老者,征求意见,采纳建议,走一回群众路线。这一切都是他私下进行的,很自然的,很随意的,让人以为,他就是随便说说,随意聊聊,人家一队之长,了解了解本队里的山川河流、沟涧山峁,再自然不过了……不过,细心人会发觉,厚头好像没邀过队副刘天聪去涧南沟。

沉默是队委会的常态,谁也先不打破沉默,每人有一个固定造型,或半蹲半卧,或依了墙根抽烟。

老贫协磕了烟袋,马灯下的瓦刀脸上,鼻下唇上依然清晰了一片清水鼻涕,话音儿就粘乎乎的——

厚头儿的拦沟打坝,这想法自有他的道理,也符合咱队里贫下中农的愿望,首先,在政治上是站得住脚的;

团支书是个年轻人,二十出头的样,青皮后生一个,他原本是想第一个表达观点的,不料被老贫协抢了头儿,在老贫协停顿的当儿,他一下站起来,非常激动地说——

老队长的想法,集中代表了我队全体革命群众的强烈愿望,是我队广大干部群众敢想敢干,敢叫山河重安排的具体表现。大坝一旦筑起,洪水一旦拦截,我队就有了人造水库,三百多亩旱地就全成了水浇地,成了江南的鱼米之乡……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,是划时代的成就,是我队的前人从来不敢想更不敢干的工程,面对前程似锦的伟大设想,

我代表全体共青团员和进步青年,举双手赞成,一百一万个拥护!

团支书很激动,他双眼闪亮,好像还闪动泪光。团支书高中毕业二年多,他要在农村好好劳动三年,好好表现三年,他的鸿鹄之志是三年之后,让小队、大队、公社一级

一级推荐他,当一个工农大学生哩!

团支书说罢,拿眼去看厚头儿,见厚头儿平静着一张大脸盘,无甚表情,细瞅,脸上的皱褶和纹路,却松驰许多。

团支书再看其他,企图从几张脸子上,找到赞同的表情,脸子们都板着,各自凝聚着队委委员的严肃,团支书讪讪坐下去。

陈敦厚的眼光,扫了下会计员陈杰娃,陈杰娃挪挪身子,却说,我想先听听大伙的意见,我最后表态!声音硬硬的,似乎早就有了主意。

队副刘天聪眨巴眨巴眼睛,却一反往日的谦和,话音柔中带刚地说——我不大同意前几位的意见。我能理解厚头儿的一番苦心和他的设想,想法毕竟是想法,理想还得用科学去衡量。我觉得还应当稳妥一些,一是浩大的工程量,咱一个小生产队难以承受;二是涧南沟洪水的冲击力,土坝难以承受。葫芦湾那可是个葫芦头呀,一沟洪水的力量,全部冲击那一小片土坝,也就是葫芦的尖头,那是极易冲毁的,即使马上不能冲毁,土坝渗透厉害,钻上一个小水洞,越渗越大,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哩,唉——遇到这么大的工程,咱还是稳妥一些好,万一,万一,哎,心里是害怕——刘天聪硬是把劳民伤财的话咽了回去。

刘天聪一番话,让在场人却惊讶,这个精明机灵的二把手,还从没有过逆着一把手的。今儿,当他得知队里要决定这等重大工程,在此之前他毫不知情,而在场者,听口

气似乎都已知道一二,他心里有气,话语便有些公对公的冷静,有些急切,也有了平时没有的硬气。

这也让陈敦厚惊奇一下,他觉得,刘天聪这人不仅仅是聪明,不仅仅是随和,不仅仅是油滑,他还有很难缠的一面,这鸡巴人,水深着哩!

陈杰娃的不同往日,也让陈敦厚日怪,放在往日,他这个当队长的布置个啥儿啥儿的任务,陈杰娃是第一个响应的,立竿见影的那种,先呼后应的那种,一拍即合的那种,

今儿这娃儿却不急于表态,啥意思呀?

心里这么暗思量着,开阔的脸子依然平静如初,毕竟,他的肚里,已铁了主意。

此时的老贫协,应运而生成了主持人,他咳着,边瞅坐一边的妇女队长,粘乎乎说道:

莲儿——你也发发声哩!你可是代表半边天哩;这年头妇女地位可不一般哩。

被唤作莲儿的妇女队长,立时红着脸子,极腼腆的,有些不知所措。这是个能下死力干活,却不会说话也没主见的中年妇女,她当妇女队长,是队副刘天聪的力荐,见她老

实,肯出力气,厚头儿就点头了。

厚头儿是个男尊女卑者。他不明白为啥公社里大队里和小队里,要设个妇联主任,妇女队长的,女人家除了做饭生娃,不可以让干其它了,母鸡能打了鸣,还要公鸡扯球

蛋哩!既然有这个位位,陈敦厚顺水推舟,答应了队副的引荐,也算落个人情。

妇女队长莲儿喏喏少许,看一眼厚头儿,看一眼队副,红了脸子,低低地说,我一个女人家,也没啥大主意,修涧沟大坝吧,大事体,大工程,是你们男人决定的,我一老娘们儿,也不好说什么,不能说行,也不能说不行……

老贫协嗯嗯地笑两声说,好我的莲莲哩,你这话说的,等于没说,这属于弃权哩!

该会计员陈杰娃表态了,陈杰娃开口前也没去看谁,目光定定的,盯了某一处,说道,老队长能有拦沟造坝的想法,是我们年轻人该学习的地方,咱不去说那些大口号,空口号,这实是为咱生产小队着想哩!为咱二百张嘴子着想哩,这是从小处说的;从大处说,大坝筑成为咱东山村办了一件大好事,咱队里地势高,田地也顺了地形东高西低,高处的地,用抽水机,能浇大部分,低处的地,不用抽水机抽水,就能浇了,而东山村西其它队里的地,也能浇了,一队里人劳作,全村人受益,这是啥度量?!再说筑坝,厚头儿好眼光哩,一是选择葫芦湾,一大一小两葫芦,洪水涌来,大湾子的崖壁,挡住了水流的凶猛,到了小湾处,水势减少咧,所以坝基完全能承受;再说筑坝本身,哎,我这人说话,喜欢从后往前说,筑坝需要大量土方石方,大伙知道,小葫芦上面的土崖,是涧南沟最高地段,削高填低,取崖填沟,炸凸填凹,科学又省劲儿。我粗略估算一下,炸开南北两边土崖,推到沟下,可完成工程的二股之一,剩下的一半再从近处的崖面炸取土石。还有,涧南沟的崖壁,有土有石,还有料结疙瘩,填进沟里,筑成坝基,人工打夯,拖拉机碾压,耐实得很,大坝筑成后,如有条件,还可以在蓄水的一面坝坡上,满铺一层东山的石板,当然,这是后话,长话短说,拦沟筑坝,我陈杰娃举双手赞成。

陈敦厚貌似不经意地听,一边吸着他的纸烟,此时他鼻子嘴里喷出三股烟雾,也松了一口长气。

老贫协适时地接口道,好咧吧,六个队委,四个赞同,一个反对,一个弃权,少数服从多数吧,应该就这么定下来。

慢着——刘天聪打断老贫协的话,有些着急地说,这么大的事体,由我们几人决定,不免太仓促了吧,还是请示一下大队革委会,那样稳妥。

大家把眼光,齐落在厚头儿脸上。

许久了,陈敦厚嗓音哑哑地说,这事大伙放心,大队那边早就请示过了,他们同意。

刘天聪脑袋轰地鸣响一下。

他感到自个儿被厚头儿套进了一个坑子里。

大队那边也请示过了;他至少和陈杰娃去过葫芦湾咧,私下早已商量过此事,咋还开这个队委会,走这个过场!难道要把他刘天聪孤立起来?!

这只山狐子!

刘天聪低下了头……

刘天聪的心,愤愤地不平,觉得眼前的人,除了妇女队长外,都在算计他,耍弄他……他咬咬牙,把一肚子愤慨和窝火,吞咽下去。快快地,他调整着自个情绪,使劲儿调动着,让自个儿的脸子,平静下来,松驰起来……

扬起脸子的刘天聪,对大伙笑了一笑,那是一张舒缓柔和的脸子,上面,秋风轻轻拂过一般,明净白晰。他说道,哎、哎、哎,正队长副队长,正副只差一个字,其实不是

一回事,我这个队副的水平,和咱厚头就差了十万八千里,我就没有咱厚头的眼光和魄力,你想,大队革委会都确定下的事儿,我咋还一直保守哩,担心哩,小脚妇女走路

哩?这就是思想跟不上形势,是革命不够彻底……不过,既然大队里认定的事,大伙通过的事,我再想不通,也得毫无怨言地跟着干,不,领头干,带领大伙儿干。只要是组织决定下的事体,我是抬头看路更会埋头拉车的……

涧沟筑坝的大事,就这样定下来。

东山村第三生产小队的七三年冬天,注定是一个不同往年的冬天。

作为一队之长的陈敦厚,他得用实实在在的货儿犒劳他的社员哩。

陈敦厚自然想到猪场里的那头花儿猪。

花儿猪一天天肥了起来。

从秋天到年根腊月,花子猪还能长个几十斤哩!嗯嗯。

陈敦厚这样想着,便有了一个腊月的计划。

4

收完大秋,天气就走进了冷季。

秋日里绿绿黄黄的田野,被一场接一场的风,刮得浑黄一片,东山是光秃的,山下是光秃的,半山的坡地,浑黄里尚有冬麦的点缀,弱弱的薄绿,也被大片的土黄淹没了。

涧南沟的筑坝工地,却把生冷的冬天,折腾得热闹几分。

进入腊月后,工地上原本单一的红旗,居然变成了七彩旗子,赤、橙、黄、绿、青、蓝、紫,不同的色彩,带着不同的标语口号,飘荡在涧沟两边,猎猎在西北里,呼呼作响,兜出好大气势。

快两月了,筑坝工地上,由最初的三十几个劳力,到目下百十号人马,热火朝天,一片喧嚣。

工地分爆破组:专门抽出六七个年青小伙,胆大心细,腿脚麻利,专司土崖打眼儿,装药,安雷管,点燃导火线;运输组:这是一支庞大队伍,对炸落下的大堆土石,装

进平车里,再拉到沟下面,那么,老人与妇女,各掂了铁锨装平车,年轻小伙儿,负责拉平车跑飞车,因是长长的下坡,驾车的小伙便要腾空飞跃,当然平车后面,磨地的底

坐上,得有两名年轻女子拉绳踩车的;三是摊土夯实组:拉到坝基的土石,得有中老年的将卸下的土石摊平摊均,摊平之后,再由夯土组用木夯石夯们一下一下,杵得密密匝

匝,结结实实。除这三组外,还有一个指挥组,那是由干部们组成的,负责全面工程,把控大坝进度,协调各组工作,及时向上级汇报,并积极审请大队里的推土机公社里的压路机……指挥组下设一个宣传组,由团支部组成,负责工地大喇叭广播,播送工程进程,表扬好人好事,传送革命歌曲,鼓舞人心,激励斗志。

有了这样的组织机构,涧南沟工地,场景就分外壮观。陈敦厚邀请大队革委会支书主任们参观指导后,果然也得了上级赞同,赞同不能白赞同,便调动来了推土机,又由大队协调,弄来公社里的压路机……这样一来,涧沟大坝成了东山大队的典型工程,自然也成了公社的重点工程。拦河打坝,改造自然,自力更生,人定胜天,一个穷山村里的一个小小生产队,公社在筹划着立为典型,农业学大寨的生动典型。

陈敦厚被渐次火起来的工地规模,弄得有些紧张,一张阔大的脸盘上,明显写了惶惑。私下里,找到会计员陈杰娃说,摊场大哩,摊场大哩,收不住摊子可咋日弄?!

陈杰娃倒显得沉着,担子不在他肩上,自然不觉得沉重,想了一想,说,事情搞大些也好,工程大,影响就大,影响大,上边的头头脑脑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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