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20/2/4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佚名 点击: 61 次

编者按:本文收入钱穆:《国史新论》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年版。

中国文化有与并世其他民族其他社会绝对相异之一点,即为中国社会有士之一流品,而其他社会无之。夏商周三代,中国乃一贵族封建社会,然其时已有士。如夏代之传说,商代之伊尹,起于版筑畎亩之中,而上登政治至高地位,其详已不可考。其为后世士人一至高之楷模,则事无可疑。下及周室东迁,春秋时代,为士者益得势。其事散见于左氏、公羊、谷梁三传之所记载,典籍具在,可资详述。然中国社会之所谓士,确然有其在社会上特殊地位,在文化传统上有特殊意义与特殊价值,则其事必始于孔子。

孔子曰:“士志于道”,孟子曰:“士尚志”,即尚其所志之道也。其道繄何?始则修于身,继则齐其家。今称家庭。推而广之,扩而大之,则有家族,有家乡。更推而广之,更扩而大之,则有治国之道。又更推扩,超国家而上,则有平天下之道。其实所谓身家国天下,即古代封建贵族之所传,如所谓禹汤文武,上溯及于唐尧虞舜,何尝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一以贯之,以成其为圣帝明王者。惟当时建有修齐治平之礼,而孔子则加以综会发明,倡为修齐治平之道,以求实际奉行,而更加以发明光大,如此而已。

孔子又赞颜渊曰: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惟我与尔有是夫。”用者,用其道,非指用其身。能用其道,则出身行道。不能用其道,则藏道于身,宁退不仕。不显身于仕途,以求全其道而传之后世。故士可以用,可以不用。可以仕,可以不仕。而社会有士,则其道乃得常传于天地间。

孔门有四科,曰德行,曰言语,曰政事,曰文学。言语政事,即见用后之所有事。而言语尤先于政事,何者?政事仅行于国内,言语则用之国际外交,其事已超乎国而达于天下。故言语之为用,则犹在政事之上。文学则未及见用,而致力于典籍文章,上述古代,下传后世。文章之所在,亦即道之所在也。孔门又有先进后进之别。孔子早期传道,登其门者为先进,其时则皆有志用世,而于文学有所不遑详究者。孔子晚年传道,登其门者为后进,时孔子已衰老,有道之不行,我知之矣之叹。故来学者,多致力于文章典籍,求道讲道明道传道之心为切,而用道行道之志则较缓。而孔子则曰:“如用之,则吾从先进。”孔子行道用世之心,固虽老而犹存也。

四科中最先一科为德行。德行中最先一人为颜渊。颜渊之自述曰:“夫子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。”博我之文,即四科中文学之文。为求道讲道明道所资。约我以礼之礼,则以用世行道者。孔子又曰:“君子不器。”又曰:“古之学者为已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用则行,则由己以行道。舍则藏,则藏道于己以传世。求己与道之合为一体,故曰为己。若仅以己身供人用,则我身仅如一器,无道可言,又何足贵。孔子以子贡为器,而又曰:“子之器瑚琏也。”瑚琏藏在宗庙,乃贵器,不能随便使用。如冉有,则孔子曰:“非吾徒也,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。”以冉有仅为季孙氏用,则犹下于子贡之器矣。

在德行一科中,尚有闵子骞冉伯牛仲弓。孔子何以独称颜渊?或此三人,舍之则藏有其德,而用之则行则不能有如颜渊之才。或以此三人皆早死,故孔子独称颜渊。要舍之则藏其事易,用之则行其事难。君子不器,而仍贵其能为一大器,其义在此。则不当不辨。

孔子之卒,孔门弟子普遍蒙受各方之重视,然而无一人获得上层政治之大用。其再传弟子以下,如子思孟子荀卿,皆获大名,但亦无一人受上层政治之重用。儒家以下,诸子并兴,继孔子而起者为墨翟。主兼爱,摩顶放踵,利天下为之。然墨翟亦未受列国政治上层之重用。墨子曾多方介绍其弟子进入仕途,然自禽滑厘以下,墨家弟子亦终无获重用者。墨家有钜子组织,如孟胜亦钜子,为全国墨徒之领袖。其仕楚,仅为一家臣,并以三百人之众死于任上。继墨翟有杨朱,主为我,拔一毛利天下不为。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,亦无弟子传名于世。其次有道家。庄周仅为宋国一漆园吏。楚国聘为相,庄周辞之,谓宁为泥中曳尾之龟,不愿藏骨于宗庙。则其意偏向于舍之则藏,而无意于用之则行之一途。老子继庄而起,仅求为圣王,则又谁欤用之?著书五千言,亦无一名弟子闻于世。

其他如名家,首起惠施,与庄周为友,曾相梁惠王,政绩无闻。是亦未见大用。阴阳家首起邹衍,备受列国尊礼,同亦未见大用。齐威、宜、湣诸代,设有稷下先生之位,享诸子以厚禄,许以自由授徒讲学。先后稷下先生达七十人之多,著书立说,擅盛名者不少,卒亦未见获政治上之重用。惟纵横一家,独获重用于世。然孟子曰,公孙衍张仪,妾妇之道也。后世亦不再以纵横家流列入先秦诸子学术之林。

其他如战国早期商鞅用于秦,吴起用于楚,申不害用于韩,而商鞅吴起终皆不得其死。申不害乃韩之诸公子,亦与士流有别。其次如范雎用于秦,经蔡泽之献议,终亦让位,荐蔡泽而自退。然蔡泽则未闻有功绩。乐毅用于燕,建大功,终被谗间,逃亡于赵,幸以身免。如虞卿于赵,亦尝被用,未获显赫,退而著书。吕不韦用于秦,广招宾客,亦以著书自张声气,而终遭斥罚。韩非入秦,亦遭谗下狱而死。在战国九流中有法家,实则当时之士,聚徒讲学,绝未有专为一国一君一政府之统治权营谋打算而自成一家派者。法家之名,当起于韩非之后。而韩非亦韩之诸公子,虽列荀卿之门,亦与一般士流有别。

由上言之,战国虽称为士势力之骤张时期,而诸子之聚徒讲学,自成一家,如儒、如墨、如道、如名、如阴阳、如农家之许行,凡属开山宗师,及其继承人物,在当时学术上有大名望大表现者,均不曾在政治上有大用。其获用于上层政治者,在学术上仅属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。而亦鲜得安于位。不致身死,已属大幸。然则所谓士之一流,其在中国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上之特有意义与价值究何在?

明白言之,中国士流之影响与贡献,主要在社会之下层。即如许行,亲操耒耜,耕于田亩,而陈相之徒聚而从之。士之亲其师,尊其师,有过于其君。此不仅孔子墨翟为然,下至如许行亦何莫不然。故在中国社会上,最受尊亲者,乃师而非君。乃在野之士,而非在朝之卿相。战国之时,仅七雄为大国,分别统治了整个全中国。而为之士为之师者,乃为当时全中国人所向往。为君者又乌得与之比?乃使政治上层,亦不得不俯心下气,以尊贤而礼士。如颜斶见齐宣王,明告以士贵王不贵,而宣王亦无如之何。又如秦昭王见范雎,乃至长跪以乞言。当时七雄中,齐宣王秦昭王岂不更巍然为之魁首。而其尊贤下士有如此。如颜斶,如范雎,岂诚为当时一大贤上士?而齐秦之君尊礼之如此。其最大之意义与价值,则在政治上层不敢自居为最尊最贵之地位,而自知尚有当尊当贵之过于彼者,其人不在远,即在其所统治之社会下层。姑举一例,如秦兵围赵,赵国存亡在即,不得不屈意帝秦,求获苟全。时鲁仲连在围城中,乃独抗议反对,谓苟帝秦,则仲连惟有蹈东海而死。以一白衣穷途之士,蹈海而死,于天下大事,国家兴亡,何足轻重。而帝秦之议,竟以作罢。此等事因其千古传颂,后人视若固常,不复厝怀。而于其对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之大意义大价值所在,今人乃不复存怀。此岂不大可惋惜乎。

鲁仲连义不帝秦,虽声光扬于天下,但仲连身后,秦终为帝,而仲连生前之声光意气则若依然尚在。故秦一天下,李斯首为之相。李斯乃楚国一小吏,著籍荀卿门下,则亦俨然一士。商汤一天下,伊尹为相。周武王一天下,周公旦为相。秦始皇帝继汤武一天下,而李斯为之相。则斯亦继伊周如鼎足之三矣。秦博士议秦政,始皇帝不轻自决断,下其议于丞相斯。斯主废封建非不是。然焚书之令起于斯,后世人鄙之,不齿于人数。不知斯之在当时,固亦以士而见大用也。

汉初无士,惟叔孙通曾为秦博士,与其弟子为汉制朝仪。然后世人亦耻之,不列为士数。同时如商山四皓,朝廷不能聘,太子罗致之。高祖于太子身傍见四皓,遂罢废立意,太子终得承位,是为汉惠帝。是汉之为汉,此下两百几十年之天下,四皓与有力焉。士之影响政治,见功于世,其例有如此。

汉初真得称士者有贾谊,年二十余,上治安策,名震朝廷。文帝召见,欲加大用。绛灌之徒群沮之,放为长沙王太傅。归蒙召见,语至夜半。文帝屡前移其坐席,并谓久不见贾生,自以为过之,今再见,乃知仍不及也。然贾生终继为梁王太傅,仍不能大用于朝。梁王出猎,坠马死,贾生以未尽师道,愧恨而卒。然汉自文景以下诸大政,多出贾生原议。贾生之有功于汉,更胜四皓甚远。

继贾生而起者有董仲舒。汉武帝尊五经,黜百家,皆由仲舒对策发之。此不仅汉之为汉,即此下两千年中国之为中国,仲舒对策有大影响大作用。而仲舒亦终未大用于当朝。公孙弘乃自东海牧豕,超用为汉相。未能正学以言,而曲学以阿世,与仲舒有别。然则在中国,真为士,即不得大用。获大用者,多非真士。如公孙弘董仲舒,又其显例也。

东汉光武帝,以王莽时代一太学生,起兵平天下。一时同学之士,驰驱戎马间,策奇勋,列朝廷高位者何限。故中国史上,以士人得天下,建立一士人政府,则惟东汉。而同时一同学严光,独隐避不出。光武为太学生时,素重之。既得天下,屡念不置。遍访之全国,得于钱塘江一钓滩上。护送至京,晤谈之余,又同床而寝。然严光卒辞归,以不仕终其生。孔子曰: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。”又曰:“不仕无义。”严光当非一庸才,但亦非庄周道家之徒。否则亦不出游太学,亦不为光武及其他诸同学所推敬。窃意严光心中,亦并非傲视群伦,鄙夷光武与其在朝廷诸同学,谓绝不堪同流合污,有损于一己之为人。但其当王莽之乱,既以隐身垂钓严陵滩上,一旦诸同学出,使天下复归于平治。出诸人,亦如出诸己。人尽其劳,己亦同享其成,岂不转增其内惭。我行我素,仍以渔钓终年,斯于己亦何所亏憾。窥光当时之存心,亦仅如此而已。然而严光其人其事,其影响于后世之士风,则至高至大,至深至厚,有非光之所意料者。一则当兴王之朝,以帝王至密之友,而有不可宠而安者。二则一江湖钓徒,其尊其贵,乃在一开国帝王卿相之上。中国自秦汉以来,大一统政府凌驾在上,而帝王卿相之尊之贵,举国共仰,乃更有高出其上者,则转在社会下层草泽平民中。不仅当代,乃至易世历代君卿,亦共相尊崇。一若当然,无可疑,无足争,而视若平常。此则中国传统文化一特色,而士之为用,乃莫大于斯矣。

东汉末,郑玄称征君,此亦朝廷所召而未赴者。黄巾唱乱,相戒勿入郑征君之乡。则生王之贵有可杀,而死士之乡之一草一木有不可犯。黄巾不为后世人称道,然而此一事则载之史册,称道于后世。乃为当时之一线光明,上承古代,下启来兹,此则又士之为用之一例也。

黄巾乱后,继之以魏蜀吴三国,曹操刘备孙权皆士也。一时群臣荀彧诸葛亮鲁肃莫非士。有一诸葛,已可使三国照耀后世,一如两汉。而犹有一士焉,曰管宁,始而避于辽东,老归中土。汲井躬耕,曹操召,不出。后世尊之,谓其犹出诸葛之上。何者?诸葛终为一政治人物,虽曰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,而终无救于世乱。管宁则为一草野人物,虽乱世,使社会得保留一完人。则此社会终未全坏,尚有后望于将来。孔子欲居九夷,又曰:“道之不行,我知之矣。”是虽至圣如孔子,亦无奈于世之乱。然而孔子又曰:“后生可畏,焉知来者之不如今。”三国之乱,甚于春秋之末,而管宁则孔子所谓之后生可畏也。举世之乱,而有一士之屹立。后人欲效诸葛则难,得有如刘先主之三顾于草庐之中。然欲为管宁则易,以其可无待于外也。司马迁作《史记》,创列传体,后世奉为正史之首。而七十列传,首之以伯夷,亦不用于世者。司马迁以言李陵事获罪,以宫刑免死。虽为武帝内朝中书,然不复有意于政事。非求有见于当世,乃求表显于后人。其《报任少卿书》,言之畅矣。而管宁则能自表显于文字著作之外。司马迁亦已陷身于政界,不如管宁之箫然事外,仍不失为一社会人物之易于自成其志,自完其身,不饿死而与伯夷相抗衡矣。然以周武圣朝,可以容首阳山下有伯夷叔齐,以曹操之一世奸雄,亦可容其治下有如管宁之汲井而躬耕、敦聘而不赴。斯亦见中国政治,亦自有其不可及者。即此一端,亦足为例矣。

两晋以下,先有五胡之乱,继有南北朝之对峙。较之两汉远逊。然而群士兴起,则视前亦无愧。姑举一人,曰陶潜。耻为五斗米折腰,赋《归去来辞》,抚孤松以盘桓。其于政事,洵可谓无所贡献。然其诗,则脍炙人口,愈后愈普及,愈陈旧愈新鲜,历千年而不衰益盛。几于每一中国读书人,每一士,无不诵其诗慕其为人。在其前,有古诗三百首,有屈原《离骚》与《楚辞》,然皆富有政治性。惟渊明诗,乃确然见其为社会性,为田园诗,为山林诗,为草野平民诗。然而其诗亦能影响及于上层政治,殆可谓与《诗》《骚》为鼎足之三。在两晋南北朝时代,只陶渊明诗一集,已可上媲三代两汉,下视唐、宋、明、清,成为中国文化史一新页,一贯相承,而不待他求矣。则士之大用于世,如渊明,岂不亦其一例乎。

下至唐太宗,其未登天子位,已先有十八学士,为一士人集团。较之汉光武尤过之。然而玄武门之变,兄弟阋于墙,终为太宗内心一愧事。所不幸者,其父乃唐代之开国皇帝,宫墙之变,无以自免。魏征初仕于太子建成,后仕于太宗,此亦不得与管仲之仕齐桓相拟。于魏征亦不能内心无愧。故魏征之于太宗,过无不谏,谏无不尽。使魏征以此而死,亦可明其出仕,初不为私人禄位,可以表白于天下后世而无憾。然而太宗之于魏征,亦知遇异常,优渥有加,亦以见其出而为君,初无丝毫之私。一部《贞观政要》,乃为后世帝王常读之教科书。而太宗与魏征两人之相处,尤为《政要》一书中之主要节目。可见政治乃人类社会重要不可缺之一大业务,而牵涉政治,则理想每受减损。故欲为一政治人物则甚不易。如伊尹之五就桀,五就汤,岂尽人可法。其放太甲于桐宫,果使太甲不知悔悟,则伊尹何以善其后。周公诛管叔,放蔡叔,大义灭亲,亦岂兄弟相处之道。果使成王长,德不如人,周公又何以善其后。以伊尹周公之圣,尚有其难处。故孔子曰: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。”重道而轻仕。此下中国政治业务,必求士为之。而为士者,则宁退不进,此诸葛亮之所谓澹泊明志。而中国政治亦常得保持一次好之地位。其社会人生,乃终得蒸蒸以日上。务使为人更上于为政,此诚中国传统文化一大特征。于唐太宗与魏征,可窥其微矣。倘必奉政治人物为尽善尽美至高无上之人生标准,则此人生亦何多望。惟中国则为人另有一更高标准,而政治人物,亦得群向此标准而崇仰,而趋赴。此中国社会之有士,所以为中国文化所特具之一最有意义与价值之所在也。

两晋南北朝政权虽乱于上,而为士者仍可隐于门第中。下及唐代,科举制兴,门第渐衰。为士者,乃群趋于应举从政之一途。就政治言,乃一大进步。而就社会言,为士而不从政,乃群趋于释道两家,为异端。故唐代社会之士,未必多过于两晋南北朝。而政治人物,亦多信奉释道。前古相传政治上之最高标准,反趋于黯淡。此当为一大退步。中唐之时,乃有韩愈出,提倡古文。愈之言曰:“好古之文,乃好古之道也。”韩愈乃可谓上承中国士之大传统。幸有昌黎一集,乃可上与晋宋间之渊明集相比,而犹更胜之。然韩愈亦终未获大用于政府。其谏迎佛骨表,乃几陷身死。如韩愈,论其大节,乃可谓唐代标准之一士。即诗圣杜甫,亦当屈居其次。而同时倡为古文如柳宗元,则更不能与韩愈相比。下及宋代,韩愈乃始见为唐代特出之第一人。此非深明中国文化大统之意义者不能知。亦岂不得意于政治,专以诗文见长,即得为士之上乘乎?

惟其南北朝社会尚多士,故隋唐继之为大盛世。惟其晚唐社会少士,故五代十国继之,为中国历史上最惨淡最黑暗之一时期。其时有一冯道,亦群奉以为士。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君,自称长乐老。非冯道,亦无以自全于其世。然使人人如冯道,则一世沦丧,同归于尽,亦何得以长乐。宋兴,直至欧阳修为《新五代史》,始于冯道有定论。而韩愈亦始受崇拜。于是中国光明乃得再照耀,中国文化乃得再发扬,而宋代乃更得称为一社会多士之时代。

宋代多士,已盛于汉。而政府之重士,则更胜于汉。宋代之士于政治上得大用,莫如王安石与司马光。然而新旧党争,北宋亦终陷于沦灭。王安石乃一理想派,欲使其君为唐虞三代之君。司马光乃一经验派,仅求朝政得如汉唐已足。然理想则必见之于现实。孔子曰:“如有用我者,我其为东周乎。”今不知孔子当时果见用,其为东周之具体设施又如何。而依传统观念言,则王安石乃经学派,故有《三经新义》之订定。惟在汉代经学掌于博士官,举朝以经学为施政标准。而博士官则不亲参政务。今王安石以宰相身份,订定经义,作为学校教育与政府科举取士之标准,则几若道统转下于政统,显与中国文化传统大义有违。司马光乃史学派,著有《资治通鉴》。汉唐亦有史官,记载历朝实际行政,供后人作参考。得失成败,偏近功利,终须有经学道义以为之归。史学虽可鉴古知今,然经史分途,则史学决不足奉为政治之标准。故当时之新旧党争,结果终为一政治斗争。所争在政权之得失,而不免有乖于道义之是非。于是乃有第三者起,则为周濂溪。

濂溪乃当时一县令,而置身当时党争气氛之外。著有《易通书》。根据经学,主张志伊尹之所志,学颜子之所学。伊尹志在天下。颜子之学,用则行,舍则藏。主要尤在藏之一面。明道伊川二程兄弟,少闻其教,虽亦出入于新旧两党间,终以退隐讲学为务。横渠张载,亦与二程为学侣。于是乃有理学之兴起。理学家乃中国文化传统中之新士,大体退在野,不竞在朝。尊道统,以做政统之领导。政事败于上,而士风则正于下。北宋覆没,南宋偏安,而理学之风则大盛。有朱熹出而集其成。朱子在当时政治上亦未见大用,然而著为《论语》《孟子》集注,《大学》《中庸》章句,定为四书。下及元代,乃奉为政府科举取士之标准。其功用实代两汉之五经,而更驾其上。直迄清代之末,此一取士制度历七百年而不变。

元代以蒙古异族入主,政统易于上,而道统则仍存于下。中国社会依然是一中国社会,得以无大变。社会多士,相率以不出仕在野讲学为务。亦有出仕者,终视为士之第二流,不能与在野之士同受社会之尊崇。元代不仅以四书义取士,并令全国各县同设书院,县令初到职,必出席书院听讲,为其上任之最先第一事。然元政亦终八十年而亡。明代继起,中国光复。然元代遗风则仍在,为士者相率以不出仕为高。先有方孝孺受十族之诛。则以士承道统,其名望每高出于帝王卿相之上,易受忌惮。如王守仁遭龙场驿之贬,九死一生。终以其为士讲学之身份,仍获起用,得为江西巡抚,平宸濠之变,卓然建大功。然亦终不得重用。其及门弟子,相率不出仕,而以讲学名震朝野。卒有无锡顾宪成高攀龙,东林讲学,力反其风。谓在野讲学,不应忘廊庙之政事。但高攀龙亦卒以东林党名膺重祸,投池自尽,而明祚亦终不救。

清代亦以满洲异族入主,而其时士风益盛,如李塨,如顾炎武,如黄宗羲,清廷百方罗致,皆以不出仕为一代在野大宗师。又如吕留良,乃于清廷设科取士之朱子四书义中大张民族主义,罹剐尸之刑。雍正皇帝颁《大义觉迷录》一书,昭示天下举子,尽人必读。乃不久,其书亦同遭禁锢,举国无一人能见。直至清之末叶,民间始再印此书,与吕留良书同获重见于国人。今人多能谈清廷文字狱,屡行文字狱者为雍正,而雍正御著书亦同受禁锢,此诚旷古奇闻。今人又谈中国自秦以来乃一帝王专制政治,史籍浩繁,不遑详辩。雍正乃一异族君王,又肆志以酷虐称。专拈此例,岂不见中国传统政治,纵谓是君主专制,然其专制亦有一限度。限度何在,即在社会之有士。

又且吕留良宣扬民族大义,乃据朱子书。吕留良虽遭剐尸之戮,而朱子书则仍受朝廷崇敬。陆稼书亦以治朱子书为清代第一人奉旨获祠于孔庙之两庑,其时清廷达官贵人,以朱学名者不少。稼书以一县令之卑,又其生前获交于吕留良,而竟得首选入孔庙。此见其时帝王一番不可告人之内惭之情,乃更百十倍于唐太宗之不杀田舍翁魏征矣。中国传统,士之为用,犹见于异族专制帝王之心中有如此。

乾嘉清儒,标帜汉学,反宋学。其实非反宋学,乃反朱子。非反朱子,乃反朝廷科举之功令。诸儒皆以科举出身,即群以反科举反朱子自名其学,而清廷亦无奈之何。自道光以下,西力东渐,而中国士风乃大变。洪秀全以科举不第,起兵广西山中,奉耶稣为天兄,自为天弟,建国号曰太平天国。所至焚烧孔子庙。曾国藩以一湘乡在籍侍郎办团练,卒平洪杨之乱。其志不在保清,乃在保孔。国藩亦卒未获清廷之大用。其时则为咸丰皇帝,咸丰者,与民俱丰,不敢以帝皇独丰也。继之为同治皇帝,同治者与民同治,不敢以帝王专制也。可知虽异族皇帝,对中国社会,无不心有顾忌。惟其有顾忌,故士之杰出者多不获重用。而又终必与士共天下,不敢专制自肆。一部二十五史,社会在野之士,其关系影响及于朝廷上层政治者,本文上述诸例,可见一斑。

辛亥革命,民国创建,政统变于上,而道统亦变于下。民初即有新文化运动,以批孔反孔,打倒孔家店为号召。孔家店中之伙计,即本文所谓社会下层之士是也。自此以下,社会有民无士。上无君,下无士,此则庶及可谓之全盘西化矣。西方民主政治,亦非全国独尊一政统,尚有财统,即资本主义。西方选举,最先由财统。又有学统。学校教师,乃及报章杂志,各项刊物,言论自由,此可谓之学统。又有教统。宗教信仰,政教分离,信仰自由,此之谓教统。复有工统。劳工亦争自由,集团罢工,此之谓工统。此财统、学统、教统、工统之四者,集党竞选,争取多数,以成政府,亦可称之曰党统。乃独无道统,与中国之士统。孔子曰:“士志于道,而耻恶衣恶食者,未足与议也。”则中国士统,决不能成为一财统。西方之学,分门别类,各成专家、各有其统。中国则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吾道一以贯之,无有为一士而不志于人群之治平大道者。故西方有各别之学统,而中国则士统即道统。但亦决非宗教组织,不成一教统。孟子曰:“士尚志。”又曰:‘劳心者食于人。”士非一职业,则又不得成为一工统。中国人又言,“君子群而不党。”“众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”一为士,务求谔谔出众,岂肯结党以自附于多数,故亦决不能成党统。中国之士则自有统,即所谓道统。此诚中国民族生命文化传统之独有特色,为其他民族之所无。

最近西方,又有不许诸统之分别存在,而独许有一党统之趋势。在此党统之下,财统学统教统工统均不许有其自由,而惟听此一党之独裁。此为当前之苏维埃制。中国人亦多慕向于此。民国以来先有中西文化之争,西化既得势,继之有民主与极权之争。换言之,乃美苏之争,而中国自身,则退处于无传统无地位。

今乃有复兴文化之号召,则以创建民国之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为张本。首为民族主义,则应有民族传统生命与传统精神之认识。次为民权主义,中山先生言权在民,而能在政。政府有能,则不待一一听命于民众。最后为民生主义,中山先生亦曾言,民生主义即共产主义。但断不能谓共产主义即民生主义。大学言:“不患寡,而患不均。”则中国传统之经济理想,较近社会主义,不近资本主义。中山先生之意,不许有财统之成立,亦可知。至于党统,中山先生谓国民党乃一革命党。是谓在革命时可有党,革命成功后,是否仍须有党,则中山先生未之言。惟中山先生,既主政府有能,则更不须听命于党。中山先生所倡之五权宪法,如考试权,立法权,监察权等,皆属政统,不属党统,又可知。

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,乃属长期之建国纲领,而非一时之施政方针,故当归道统,不属治统。此为中山先生之深体中国文化大传统而发,不得以西方人之思想言论相比附。此则阐扬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者,必当深切体会之一大前提。而中国此后是否仍须有士之存在,又如何使士统之复兴,此则我国家民族大生命之特有精神之所在,所尤当深切考虑讨论者。

中国之士统,既与其他民族有不同,而其所学所信之大纲大目所在,亦独有异。此则当在他篇详论之,此不及。

附录丨钱穆: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

中国传统之士,有崇奉,亦有创新,二者可以相和合。孔子为中国两千五百年来学人所共奉,尊之曰至圣先师。然儒学传统中,非无创新。性与天道,孔子罕言之,而孟子主性善。孔子极推管仲,尝曰:“微管仲,我其被发左衽矣。”而孟子则曰:“子诚齐人也,知管仲晏子而已矣。”又曰:“仲尼之徒,无道桓文之事者。”孟子言养气之功,养气两字不见于《论语》。其他孟子书中持论,不见于《论语》者何限,然孟子曰:“乃吾所愿,则学孔子。”孟子终无一言疑及孔子,而自有孟子之创新。

继孟子而起有荀卿,主性恶,持议与孟子相反。然亦同尊孔子。西汉董仲舒倡议罢黜百家,独尊周孔,乃于孟荀少崇扬。西汉末有扬雄,亦尊孔,然于孟、荀、董三人亦少崇扬。东汉晚年有郑玄,为一世儒宗,同尊孔。而于孟、荀、董、扬非所崇。隋代有王通,亦尊孔。然于孟、荀、董、扬、郑诸人,亦未见推崇。

唐代有韩愈,以己之辟佛自比于孟子之拒杨墨。又曰:“孟子大醇荀小疵。”于孔门传统下,乃独推孟子。然又自言:“并世无孔子,则不当在弟子之列。”则其独尊孔子亦可知。宋初诸儒群尊孔,然欧阳修尊韩愈,王安石尊孟子,意见亦不同。周濂溪始为道学开山,《宋史》于《儒林传》外特出《道学传》,后人或非之。然道学终是一新儒学,与汉唐儒学有不同。宋元明三代之道学家,群尊濂溪,亦立说不同。清儒又有宋学汉学之分,然虽重汉学,其为学又何尝与汉儒相同。

然则列举孔子以下两千五百年儒学传统,可谓时各有变,人各相异。于同一崇奉中,不害其各有创新。于各自创新中,亦不害其同一崇奉。此为中国学术思想一特点。释迦创设佛教,然崇奉释迦亦可人人成佛,并亦人人自创新说,此为佛学传统与中国儒学有大体相同处。故佛教在印度,虽终衰歇,而仍盛行于中国。耶稣为上帝独生子,崇奉耶稣不能同为上帝之独生子。而于耶稣教义亦不能多有新创立新发挥,此为耶教来中国不能如佛教之昌行之一大理由一大原因。此可见文化传统乃人心向背之所在。

故中国学术思想乃由四围共向一中心,其中心地位愈高,则四围向之者愈广,即孔子是也。故其中心之相同,不害四围之互异,而终见一共同向往之大同而已。西方之学则由四围各自发展,无一共向之中心,故其为学乃日趋于异,而卒不能建一大同处。耶教虽为一共同信仰,惟究于学术有异。西方学术则惟见其异,不见其同。天文学、地质学、生物学界域各异。自然学如此、人文学亦然。政治学、社会学、经济学、法律学,分门别类,莫不皆然。学以致用,而用途各异。学以求真,而真理不一。故西方之为学,可以互不相通,乃无再一共尊。

学既各异,人亦各异。罗马人不同于希腊人,现代欧洲人亦不同于希腊罗马人。抑且英国人不同于法国人,美国人又不同于英国人。亦为西方人为学终不于同处求,必向异处求,一应有之趋势。即如宗教,耶回不相同,而耶教中又分新旧。宗教信仰仍多异,难得同。

耶稣言恺撒事恺撒管,耶教之所同,则只同于一教皇,是即耶稣之恺撒化。伊斯兰教则更然。西方宗教趋于世俗化,乃有其同。而孔子与释迦则务以其教来化此世俗,此又一大不同。实则西方人不仅宗教求世俗化,即一切学术思想亦尽求世俗化。而中国人则求世俗之学术化,此又一大不同。

今论世俗,西方则重个人自由。如喜科学,或哲学与文学,皆由个人自由。宗教信仰亦然。既重个人自由,则惟见互异,不见大同。其大同处仅在衣、食、住、行物质生活上,于是乃有唯物论哲学与唯物史观之出现。若其不属于物,则惟有宗教信仰灵魂天堂始见为是一种精神自由。但此二者均与中国传统有大不同。中国士传统并不成为一宗教。而其在尘世生活中,则转抱有一大同观。何以故?则因中国士传统,即从孔子说起,两千五百年来,已抱一世界生活即天下生活之观念故。

孔子其先乃宋国人,殷民族之后。其祖先自宋迁鲁,遂为鲁国人。然孔子一生游踪曾至齐,后又去卫,去陈,去楚,在外周游十四年,老而归鲁。其弟子则多自远方来,不限为鲁国人。故孔门讲学在当时即具天下性,世界性。墨翟乃宋人,然其游踪亦遍历各国,其晚年所卒地不可考。然墨家弟子亦来自列国,具世界性,天下性。孟子乃邹人,然其晚年游踪则至梁至齐,后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传食诸侯。荀子赵国人,游齐,为稷下祭酒。又至秦,而晚年卒于楚之兰陵。其他先秦诸子百家,大抵皆遍游列国。如庄周、老聃,道家隐沦,不事周游,最为特出。然其意向言论,亦具世界性天下性,不限于其所隐之一乡。故曰: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”则其时士之远游而无方,亦可知。乃有一乡之士,一国之士,天下之士之别。

秦汉后,中国统一,而士多辐凑京师,老而不归其故乡。前汉一代,不胜指名,东汉益盛。如郑玄,虽老死乡土,然其游学所至,亦遍中国。魏晋以下,门第已兴,然东晋南朝诸大门第,大体皆自北方南移。而北朝门第则更多迁徙,不以乡土为限。隋唐统一,进士科第,各地士人,必群赴京师应举。及其出仕,不能在本乡,多历全国,老死亦不归。姑举李、杜、韩、柳为例,读其诗文集,凡其一生足迹所履,居住所在,老病所终,皆可稽考。故中国传统之士,每以天下为家,流动性极大,断无有固定于乡土者。下及宋代益甚。如欧阳修王安石皆江西人,仕履所至,遍历各地。而退老亦不归故乡。如三苏,原籍四川,来汴京皆不归。东坡所到地最广,自择宜兴太湖滨为其安老埋骨之所。读此诸人之诗文集,其心情所寄,不在乡土,而在中国,在天下,岂不昭然若揭乎。

其他如周濂溪,乃湘人。而老死于赣之庐山,即以所生地有濂溪名其终老地之一溪亦曰濂溪。明道伊川兄弟之父,本亦江西人。仕于江西,获识濂溪,二程乃得游濂溪之门。而二程兄弟终老洛阳,亦不归其故乡。南宋朱子,父籍皖,生于闽,卒于闽,为闽人。然其足迹亦遍历南宋各地,不限于闽。同时陆放翁,足迹遍历长江上下游,老而退居故乡。及其死,乃为诗告其子曰:“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毋忘告乃翁。”则其情意所寄,不限家乡,仍在国与天下,亦可见矣。

此下元明清三代,凡为士,名列史籍,传诵人口,为中国文化传统中一士,则莫非国士天下士,而决不为一乡一里之士,可不一一指名详述。姑举王阳明一人为例,生平足迹所至,东北出山海关,西南贬贵州龙场驿,晚年仕江西巡抚,卒于任上。其到处讲学,门人弟子亦属全国性。其为人不以地域拘,其讲学亦不以地域拘,皆属全国性,即天下性。其弟子如王龙谿之在浙,王心斋之在淮,皆不出仕,老于故乡。然龙谿足迹遍东南,心斋则在阳明生前,已以木铎招摇京师。老归故里,父子讲学,风声所播,又岂以一乡一里为限。

晚明东林讲学,亦为全国性,非乡土性。清初诸明末遗老,黄梨洲终老故乡,然其弟子如万季野,则北上京师。颜习斋更为一乡里老儒,然足迹则经历甚广,曾北出关外,南游河洛。而其弟子李恕谷,则游踪更广。断不得谓浙东黄学,与河北颜李学,非全国性,而属乡土性。关中李二曲,晚年自拘土窟中,除顾亭林外,莫得晤其面。然其先亦曾足迹遍南北。王船山虽不如李二曲之自拘土窟,然隐遁湘之群山中。二人皆不以讲学传弟子,然其人其学,则皆为全国性,而非乡土性。如顾亭林,则以江南昆山人去至北方,不再南归,亦不讲学,不传弟子,而其人其学则更见其为全国性,断无乡土性。

乾嘉经学诸儒,分吴皖两派。然吴派不限于吴,皖派不限于皖。尤其如皖派之戴震,北上至京师,终老不归。吴派又分有常州派,诸儒踪迹,更遍国内。而皖派亦分有扬州派,如阮元,仕宦所历更广。湘乡曾氏,上承桐城,倡为古文,称湘乡派。其四大弟子张、吴、黎、薛,亦见为全国性,非地域性。道咸以下,如广东陈澧,以一举人北上京师应进士试,三年一次,凡八次二十四年,南北跋涉。晚年讲学于粤,其人则显属全国性,非以粤为限。而浙人朱一新,晚年讲学于粤,亦不以浙为限。粤学有康有为,浙学有章炳麟,皆足迹遍海内外。有为旅死在外,炳麟终老于吴,此两人或粤或浙,皆不限于粤浙。

康有为弟子梁启超,亦粤人,足迹亦遍海内外,老死北平,未归其故里。同时有王国维,浙人,足迹亦遍海内外,亦死于北平,未归其故里。凡此皆不失中国士之旧传统。专就其远游在外老死不归故里之一节言,其人皆全国性,即古人所谓天下士。不仅读万卷书,亦必行万里路。则其为学必属通学,即人本位之学,而非分门别类如西方专家之学,亦其宜矣。

今国人则谓农业社会安土重迁,老死故乡。必进入工商社会后,其人乃脱离农村,进入都市,其社会始有活动性。不知中国传统于农村社会工商社会外,乃有士社会。而士社会之活动性,则自古已然。孔子以下历代士人,其生平行踪见于史籍,及其本人之诗文集中者,明证可稽,断非农村性,但亦非工商性。可谓之乃人文性,天下性。中国人之所谓道,即据自古以来中国士之行踪而可见矣。

今国人崇慕西化,每好以中国与西方相拟,如以孔子比希腊之苏格拉底。不论其为学,专论其为人。不论其为人之种种方面,而专论其一生之行踪。孔子周游天下,苏格拉底则为一雅典人,其足迹或未出雅典一步。则此两人见闻之广狭,心胸之宽窄,宜亦即此可推。如柏拉图,或足迹亦囿于雅典。而中国先秦诸子,则极少终其身只拘于一乡一里一城一市之内者。惟道家如庄周,或不喜远行,然其宾朋往来如惠施,则终为一天下士。中国先秦时期,即此一节已显与西方古希腊相异。故中国得成其为一中国,而希腊则终为一希腊。此亦论中西文化一至堪注目亦极易相比之一节也。

罗马人仗其军力征服外围,而建立一地兼欧亚非三洲之大帝国。然罗马是否有大批学人活动于其帝国疆域之内,则其事难考,其人亦终必甚少。此则与中国之秦汉一统又大异其趣矣。中古封建时期,则更不闻贵族堡垒之内,有所谓知识分子学术专家,惟有骑士武士,则岂能与中国之士相比。不仅不能比之于秦汉,亦不能比之魏晋南北朝时代门第之士。今人亦称中国为封建社会,试专就士之一端言,其视西方封建,诚亦如天壤之别矣。

西方继封建社会后,有意大利半岛沿海诸城市之文艺复兴。然亦限于各城市,最多如希腊之雅典,岂能与战国之临淄相比。要之,一为地域性,而一为天下性。相提并论,岂不确然易知。

西方现代国家之兴起,则如中国封建时代之有齐、鲁、晋、楚诸邦。然在中国有其统一性,而在西方则仍只是地域性。即以学人论,英国法国亦互有界限。其他各地均然。今国人又好以宋代之朱熹比之西方康德。不论其为学,不论其为人,专论其生平行踪之一端,康德限于一城市一学校,果使朱子亦如康德,固定一乡一地,终生讲学,则其所学所讲自宜与朱子当年之所学所讲大不同,亦断可知矣。

今专就英国论,日光所照,莫不有英国之国旗。即如香港,为英帝国领土已达百年之久。有一香港大学,其教授主要亦来自英伦。退休年龄则较英伦本土为早,便于返英国本土后,尚可有活动。未闻一英国教授终老在港,不返其国者。而其家人子女,亦均不留港。如此则英国文化又何能在香港生根。

余在香港曾交一英国友人林仰山,其父为一传教士,来中国,林仰山生于中国。逮其长,遣返英伦受学。大学毕业后,仍来中国,侍其父母,为山东济南齐鲁大学教授。日本东侵,林仰山受拘下狱。幽囚中,读书消遣。余所著《先秦诸子系年》,即为其狱中所读书之一部。余与初识于香港,时林仰山在港大任中文系主任,得港大同人之重视。实则中国为其生长地,英伦为其游学地,彼非不欲在香港终老,而限于英国之制度法令,港大退休,仍返英伦。

学人如此,即负责行政人员,亦莫不如此。余之初至,港督为葛量洪,久于其任,极得港人爱戴。但退休后,亦必离港。不仅行政人员,即军人来港,任满亦必离去。余夫妇游英伦,某次在火车中,偶晤得一退老军人,曾驻港多年,极爱港岛风景之美,人情之厚。谓能在港终老,岂不毕生一佳事。今则徒付梦寐中。偶遇余夫妇,慨叹申诉,如晤故乡人。故英国人统治香港百年之久,乃无一英国人成家成业传子传孙留居香港者。

孔子欲居九夷,其门人疑九夷陋。孔子曰:“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。”陋即限于地域,固定不化之义。英国人果以其传统文化自傲,视香港中国人为夷狄,倘有英国君子来居香港,则庶使香港中国人亦化而为英国人。中国古人言:“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”,则香港而英国,亦英国之可矣。而英国人不此之图。余游新加坡、马来西亚各地,亦无一英国家庭之留居传子孙于此者。即在印度,更为英国在亚洲一至为重要之殖民地,然亦极少英国人留居。英国有名学者如穆勒父子,亦曾来印度,终亦归老英国。由此乃使英国文化终不能在印度生根,并在其世界各处之殖民地生根。

惟英国人大量移殖北美洲则不然。其先以宗教龃龉去,故移殖后即不复返故土。又北美土著稀落,易于屠杀,使之灭绝,可以自建新乡土,与其来印度香港及南洋诸地情势大异。自北美十三州创建新国,英自英,美自美,美国人亦可返英留学,但不再在英留居。英国人偶亦有赴美任教,倘不改隶美籍,则仍归老于英。惟双方商业可以紧密往来,而双方知识界则显分畛域,不易和合。爱因斯坦在美定居,则因其为犹太人,与欧人自别。其在加拿大及澳洲,情势亦同。故西方社会之流动性,主要在其工商业。而中国之士人,其流动性乃远超于西方之工商社会。自孔子以下两千五百年,其流动性一脉贯注,递进递盛,此一情势,史迹昭彰,乃为近人所忽略。

此在中西双方之语言文字间,亦有大关系。中国文字乃全国性,亦可谓乃天下性。诗古三百首,有风有雅。风则有十五国,若稍带有地域性。雅有大小雅,则西周中央政府所在地,为全国性,天下性,故称为雅。春秋末世,鲁有《鲁语》,齐有《齐语》,而子所雅言,诗书执礼皆雅言也。先秦诸子著书皆雅言。至《中庸》,乃称书同文。各地语言,皆隶属于文字而有其统一性。秦汉以下,两千年递传不变。西方如希腊罗马,语言文字皆属地域性,有俗无雅。中古以下,拉丁文仅行于宗教界,而新教则改采各地域之俗文俗语。现代国家兴起,语言文字益相分离,遂使西方文化益趋于地域性。

近代国人崇慕西化,喜言通俗,恶称大雅。惟求分裂,不务和合。各地设立大学,亦务求地域化。如武汉大学、浙江大学、四川大学,其校长必限于当地人物。云南大学亦然。余抗战时去昆明,曾告云南人,倘云南大学能选全国各地有名学人来任校长,而云南学人亦得遍任全国各地之大学校长,此于云南人权利孰得孰失,不难分辨。今必争云南人为云南大学之校长,而使云南人不能出任其他省分之校长,何为必求以地域性自限。其他行政人员亦然。云南省长必由云南人任之。以前则全国各地有名人物皆得来任云南省长,而云南人亦得出任全国各省之省长,今皆失之,转以自得,又何为哉。又云南人必以其祖先为南京人自豪,自今以后,云南人以地域自封,宜再无此情况矣。

今再就西方人之文化一词论,英国人乃以轮船火车及如纺织机等,流传各地,称为文化。德国人谓文化,则涵有土生土长一义。然皆指物质文明言。惟中国人言“人文化成”,始指人文社会言。故中国人治历史必兼通人文地理,而西方人则主要在治自然地理。数十年前,中国学校常设有史地课程。今则亦效西方,地理课程改隶理学院,不列文学院。而治史者,不究人文地理,则中国史亦西方化,将盲然不知此广土众民大一统之民族国家之所由来矣。

马克思创为唯物史观,分西方社会为农奴社会、封建社会、资本主义社会与共产社会四阶层。而谓共产社会当是世界性,则其前西方社会皆属地域性,非世界性可知。马氏之说根据西方历史,不能谓之无证。而西方之各项学术,则惟自然科学可谓最具世界性,不限于地域性。但自然科学亦显属唯物。故在马克思以前西方人早有石器时代、铁器时代,乃至电器时代等分别,亦同是一种唯物史观。惟中国乃有士社会,为农工商社会之高层领导中心。而士尚志,不食人,而食于人。不务物质生产,亦不以物质生产之业为教。中国亦有科学,但亦较少唯物性,又在各项学术中不居领导地位。中国学术之最具领导性,而为中国士人之所教,乃超于物质生产之上,以大群相处相安之道为主。如何立志,如何行道,而又流行活动于全社会之上层。故中国社会决非如西方中古之封建,亦不能产生资本主义。中国之士又多出身农村,故中国亦决不曾有农奴社会,而中国之士并亦决不限于地域性职业性,而早具有广大共通之人文性与世界性。中国人对历史亦决无唯物史观念之产生。中国社会独有士之一阶层,超于农工商之上,正名定义,当称为四民社会,而为并世古今其他民族所未有。

然中国亦决非一共产社会,农工商皆有产,士独无产,惟受供养。而社会乃富通财性,家族通财,乡里通财,孝友姻睦任恤,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,老有所养,幻有所长,不患寡而患不均,乃主以通财为均,而并不废私财。惟其通财,乃有两汉以下之门第。唐末门第尽废,宋以后遂有社仓义庄。移民远赴国外,则有会馆,皆有通财之谊,而亦皆非政府法令之所规定,全由社会自动成立。政府止于轻徭薄赋,少收租税。其通其均,则社会之责,而为士者教导之。

元明以下,社会有帮会,乃一种劳工组织,而亦具通财性。并通行全国,亦不限于地域性。及晚清之末,上海为五口通商一最大商埠,劳工群集,成为帮会中心。孙中山提倡革命,极重视帮会,其得帮会之力亦甚大。即海外侨民,如在美国,如在南洋各地,其对革命运动之扶翼,随处有之。虽非帮会,而性质亦相近似。

元明以下遇社会动乱又有团练,其实亦如帮会。团练虽有地域性,亦可不限于地域。如湖南湘乡团练,即弭平洪杨之乱,此事尽人皆知。果推溯而上,山林江湖之侠义,自古有之。中国社会特性大可于此求之。而中国古人每兼称儒侠,“儒以文乱法,侠以武犯禁”,此即以社会下层上撼政治,又多具全国性与通财性。即从中国古代社会之有侠,与后世之有江湖帮会,细为阐扬其性质与意义,则士阶层之在中国文化传统下,其在社会之活动性与流行性,亦可思得其半矣。

近代国人震于西化,凡所蕲向,一如邯郸之学步。而于自己国家民族社会传统历史传统,不再细心研寻。无本之木,无源之水,苟有成就,亦必非驴非马,丧失了自己,学不像他人。倘果学像,则中国应可分数十小国,成立数十政府。割裂相争,庶得近似。否则惟当求美化,不能求欧化。而此后美国犹太人黑人与欧洲白人成为鼎足之三,中国又急切难有此希望。但国人又好以中山先生民族民权民生之三民主义,改为林肯之民有民治民享,人心如此,亦诚一无可奈何之事。要之,中国是中国,西方是西方,历史路线本属分歧。不知此下国人究当如何努力,以期彻底西化之完成,则惟有企而待之,急切间恐无可意想耳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补骨脂注射液说明书
北京治疗最好白癜风专科医院


------分隔线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热点内容
  • 没有热点文章
推荐文章
  • 没有推荐文章
  • 网站首页
  • 网站地图
  • 发布优势
  • 广告合作
  • 版权申明
  • 服务条款
  • Copyright (c) @2012 - 2020



    提醒您:本站信息仅供参考 不能做为诊断及医疗的依据 本站如有转载或引用文章涉及版权问题 请速与我们联系